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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敦煌吐鲁番文书看唐代丝绸之路上的剑南丝绸

(来源:网站编辑 2024-09-02 03:52)
文章正文

敦煌P.3841《唐开元二十二年(734)沙州秋季勾帐》文书中,沙州官府收入及现存帐部分记载:

 

练是生绢经过脱胶精练而成的丝织品,按照尺寸大小,分大练和小练。上引敦煌文书中,记载了益州小练,杂州小练,大练,梓、益州小练。这些大小练出现在沙州秋季勾帐账目中,显然是官府财物。“梓、益州小练”,即益州小练和梓州小练。梓州小练在《唐天宝二年(743)交河郡市估案》文书中有记载,在“帛练行”中,“梓州小练壹匹,上直钱叁佰玖拾文,次叁佰捌拾文,下叁佰柒拾文”。

梓州、益州在剑南道。《唐六典》卷三“户部郎中员外郎职掌”条云:

九曰剑南道,古梁州之境,今益、蜀、彭、汉、绵、剑、梓、遂、普、资、简、陵、邛、眉、雅、嘉、荣、泸、戎、黎、茂、龙、扶、文、当、松、静、柘、翼、悉、维、巂、姚,凡三十有三州焉。值得注意的是,剑南道的丝绸是如何达到西北沙州官府的?易言之,沙州官府中为什么会出现剑南道的小练?剑南丝绸在丝绸之路上作用如何?笔者试对其提出己见,请方家指正。


 

 

剑南白练与凉州 



 

上引文书提到了梓、益州小练,也提到杂州小练。首先必须澄清的是,“杂州”与梓、益州关系如何?在大练、小练等品类中,为什么要将梓、益州单独提出?

从唐代绢布等级分类中,我们似可找到一些线索。唐代将质量比较高的绢布,分为八、九个等级,《唐六典》卷二〇《太府寺》记载:

凡绢、布出有方土,类有精粗。绢分为八等,布分为九等,所以迁有无,和利用也。(宋、亳之绢,复州之纻,宣、润、沔之火麻,黄州之赀,并第一等……益、彭、蜀、梓、汉、剑、遂、简、绵、襄、褒、邓之绢,郢、江之纻,褒、洋、同、歧之赀,并第六等。资、眉、邛、雅、嘉、陵、阆、普、壁、集、龙,果、洋、渠之绢,台、括、抚、睦、歙、虔、吉、温之纻,唐、慈、坊、宁之赀,并第七等。)这九等榜上列举了158州,与同书卷三所列十道291州相差甚远,榜上无名者123州。这123州的绢布,质量较差,可统称为杂州绢布。而根据这个分类,剑南道的绢分别属于第六等和第七等。

有疑问的是,剑南道绢帛整体上质量都比较高,益州、彭州、蜀州、梓州、汉州、剑州、遂州、简州、绵州等都在一个等级,为什么文书中只提到益州和梓州,而没提到别的州?难道剑南道只有梓州、益州的小练到了沙州,彭州、蜀州等的绢练没有到西北吗?笔者认为,练虽然是生绢或生丝精制而成,但煮练、捣练、草木灰浸泡等工艺不同,同样品质的绢精制成的练质量不一定相同。益州、彭州生产的绢属于一个等级,但白练却不一样,只有益州、梓州小练更为突出,等级较高,其余彭州、蜀州等之小练或大练,均为一般白练,其小练则统称为“杂州小练”,或省称为小练。

再回到上引文书上来。梓、益州小练,是如何进入沙州的?由于该文书是沙州官府财物账,这些梓、益州小练进入西北更可能是通过官方途径,即可能是梓、益州百姓交纳赋税,这种赋税被运至沙州。而唐前期与丝织品有关的赋税,主要为庸调。

唐前期庸调纳丝麻织品。其交纳品种根据地区不同,有严格限定。剑南道的庸调品种,《唐六典》卷三“户部郎中员外郎职掌”条记载:

厥赋绢、绵、葛、纻。泸州调以葛、纻等布,余州皆用绵、绢及纻布。《元和郡县图志》卷三一至三三对剑南道“开元赋”种类记载并不完全,只存11州,列表如下:


 

州名 

 

开元 

 

资州 

 

绵、绢 

 

嘉州 

 

绢、绵 

 

雅州 

 

绵、絺、葛 

 

茂州 

 

麻、布 

 

翼州 

 

麻、布 

 

梓州 

 

布、绢 

 

剑州 

 

绵、绢 

 

绵州 

 

绵、绢 

 

普州 

 

绢、纻布 

 

陵州 

 

绢、绵 

 

泸州 

 

麻、布 

 
可以看到《元和郡县图志》的记载与《唐六典》的概括基本符合。

但剑南道的庸调品种中并没有练,沙州的“梓、益州小练”,是否为剑南道的庸调物?

《唐仪凤三年(679年)度支奏抄》文书为我们的问题提供了答案。文书H17-19行云:

 

据此可知,交纳到秦州、凉州的庸调绢要折纳为练。这是一个重要信息。但是,何地的庸调要交纳到秦州、凉州呢?《唐仪凤三年度支奏抄》中以下几行引人注意:

 

剑南诸州的庸调要送纳凉州。结合上条可知,剑南诸州的庸调要折纳成练送纳凉州。不过凉州并不是剑南庸调运送的终点,凉州只是中转站,剑南庸调所折纳的大练、小练要由凉州转运,沿河西走廊,送至瓜州、伊州,进入西域。这就是我们看到在沙州官府账目中登记梓、益州小练的由来。而除了著名的梓、益州小练外,剑南诸州送纳凉州的更多是一般的白练,或大练,或小练,有时省称为一个字:练。

河西陇右,地寡蚕桑。根据《唐六典》卷三,不论是秦、渭等陇右12州,还是凉、瓜、沙、伊、西等河西9州,均“厥赋布、麻”。敦煌户籍文书也为此提供了例证。《周大足元年(701)沙州敦煌县効谷乡籍》云:

2. 户主邯寿寿年伍拾陆岁  白丁  课户见输5.               计布二丈五尺6.               计麻三斤7.               计租二石可见沙州本身并不产练,沙州百姓庸调交纳的是麻、布,沙州的纺织业主要是麻布纺织,白练不是沙州本地产品。因而与梓、益州小练一样,即使没有标明梓州、益州等产地,出现在沙州的大练和小练也不是河陇本地生产的,而是来自剑南道。下面我们来看剑南白练进入西域的历程。


 

 

追寻剑南丝绸输送的第二程:沙州 



 

隋唐时西域交通路线,裴矩在《西域图记序》中列举如下:

发自敦煌,至于西海,凡为三道。北道从伊吾,经蒲类海铁勒部、突厥可汗庭,度北流河水,至拂菻国,达于西海。其中道从高昌、焉耆、龟兹、疏勒,度葱岭,又经鏺汗……穆国,至波斯,达于西海。其南道从鄯善、于阗、朱俱波、喝盘陀,度葱岭,又经护密、吐火罗……至北婆罗门,达于西海。故知伊吾、高昌、鄯善,并西域之门户也。总凑敦煌,是其咽喉之地。这是隋唐时期丝绸之路的三条主要道路。敦煌(沙州)是进入西域的咽喉之地。从沙州至鄯善、高昌(西州)、伊吾(伊州),踏上南、中、北道,进入中亚腹地。剑南庸调物白练从凉州被运到丝绸之路沙州,再经由沙州,进入丝绸之路中段、西段。

剑南白练送至凉州后,继续沿河西走廊西行,第一站就是沙州。

这种丝织品自凉州至沙州的运输,敦煌文书有清晰记载。P.3348V《唐天宝四载(745)豆卢军上河西支度使和籴正帐牒》略云:

 

河西豆卢军天宝四载的和籴匹段正是从武威郡(即凉州)运送来的。这批和籴匹段可列表如下:

匹段 

 

数量 

 

来源 

 

所占比例 

 

大生绢 

 

5600 

 

(河北道?河南道?) 

 

38% 

 

河南府絁 

 

550 

 

河南道 

 

3.7% 

 

15.3 

 

陕郡絁 

 

1700 

 

河南道 

 

11.6% 

 

大练 

 

4362 

 

剑南道 

 

30% 

 

33.6 

 

缦绯 

 

270 

 

剑南道 

 

1.8% 

 

缦绿 

 

270 

 

剑南道 

 

1.8% 

 

大绵 

 

1927 

 

河北、河南、剑南道? 

 

13.1% 

 

总计 

 

14679 

     

100% 

 


其中河南府、陕郡絁来自河南道;大生绢可能来自河南道或河北道;大练来自剑南道,缦绯、缦绿为杂綵,根据“剑南诸州,造绫罗杂綵及染价”的规定,染色的无纹丝织品----缦,可能也来自剑南道;大绵作为与绢、练同时输纳的庸调物,无法判定其产地,但不排除来自剑南道的可能性。即使不包括大绵,天宝四载自武威郡运至敦煌郡的剑南道丝织品占33.6%,可见剑南道丝织品在西北军事经费中的地位。

剑南道的4362匹大练,从武威郡被运至敦煌,作为豆卢军的和籴费用,在第一站既被支用殆尽。根据P.3348V文书,知这4362匹大练被分成两笔支用:其中4278匹1丈6尺大练,匹估460文,相当于铜钱1968贯68文7分,用于和籴斛㪷费用。而83匹1丈9尺1寸大练,没有籴买斛㪷,而是按照《金部格》,付给了副使李景玉,作为他天宝四载春夏两季禄粟的价值。

根据文书记载的支出项目,我们可以继续追寻剑南庸调物在沙州支用后的去向。

作为豆卢军和籴匹段的剑南庸调练,通过和籴、交籴流入民间。和籴匹段除被一般百姓支用外,更多的则是流入行客之手,被带入丝绸之路上更遥远的地方。关于行客与官府交籴的史料,P.3348V文书有详细记载。《唐天宝六载(747)十一月河西豆卢军军仓交籴案》记载:

 

和豆卢军交籴中的行客任悊子,是脱离本籍的客商。豆卢军支付给任悊子的是小生绢,也是从武威郡领来的和籴匹段。同时来自武威郡的和籴匹段小练、大练,也是通过这种方式到了客商手中,剑南丝绸从官府财物走进了市场。《唐天宝六载十二月河西豆卢军军仓收纳籴粟麦牒》文书共10件,其中第8、10件略引之如下:

 

行客曹庭训、康仁希当来自昭武九姓。在第8件文书中,行客常重进、曹庭训并没有交纳粟麦,而是要求预付匹段,其目的在获得唐朝的和籴匹段。从长官“元感”的判文看,豆卢军同意了预付曹庭训等匹段。这表明曹庭训等预先借贷和籴匹段,可能是经常性行为,豆卢军也乐意与之交易。预付匹段的存在,丰富了我们对唐西北和籴政策及实施复杂性的认识,更体现了和籴的商业经营方式,而行客,昭武九姓,往往是这种商业行为的主体。作为和籴匹段被运至西北的剑南丝绸,就这样通过行客和粟特商人,走进丝绸之路。

除了和籴之外,被运至敦煌的和籴匹段还用作其他官府支用。P.3348V《唐天宝四载(745)豆卢军上河西支度使和籴正帐牒》记载:

 

剑南的大练作为禄直支付给豆卢军副使李景玉。同样,P.3841V《唐开元二二年冬季沙州勾帐草》也记载:

 

15屯匹大绵和大练,付给悬泉府别将武庆缯家属,作为其死后赠赙。这与给官员禄直一样,也是官员的一项待遇。作为禄直,作为赠赙,剑南丝绸在沙州从官府走入民间,走进沙州市场。

沙州本地并不产练,白练在沙州是外来品种。但通过敦煌文书,我们可以看到,剑南白练不仅用于官府支给和籴匹段、官吏俸禄及各机构支出,而且进入流通领域,百姓和客商均普遍使用,甚至秦刀纸坊、阶亭车坊百姓都能以益州小练、杂州小练交纳户税。以昭武九姓为主体的客商极大推进了剑南白练在沙州及西域的流通和贸易,剑南白练成为主要支付手段,可见剑南丝绸在丝路上的活跃程度。


 

 

剑南丝绸在西州、伊州、庭州 



 

随着剑南庸调练的进入,西州的白练日渐普遍。《高昌重光元年(620)氾法济随葬衣物疏》中记载:“白绫褶袴一具……绫、练各万段,被锦二百张,细锦万匹。”没有提到白练做的衣服。而在《唐唐幢海随葬衣物疏》中,则记载了“白绫褶袴一具……白练手巾一……白练早(旱)衫一领,白练衫袴一具……白练一千段,杂色物一万段”。随葬衣物疏的内容当然是虚构的,但将两件衣物疏对比,不难看到唐平高昌后吐鲁番地区丝织品的变化:唐代西州比高昌时期白练普遍得多。

与沙州一样,西州当地并不出产白练。据吐鲁番出土文书和大谷文书可知,唐代西州百姓每丁调“緤布贰丈”,表明当地养蚕织锦、绢的手工业并不发达。《天宝二年交河郡市估案》记载,“帛练行”有大练、梓州小练、河南府生絁、蒲陕州絁、生绢、缦紫、缦绯,这与上引豆卢军天宝四载从武威郡领到的和籴物种类几乎完全相同,表明交河郡的帛练来自由武威郡输送的和籴匹段。武威郡匹段输自其他地区,其中的“练”来自剑南道。

西州官府以白练作为支付手段,官员的禄直、月料、客使停料均以白练支给。官府与百姓的交易,如和雇百姓车脚价、付给行人药直、支付诸步碨坊供进马料价、和籴等,都付给白练。白练在大额交易中,具有货币性质。

西州的胡商在白练流通贸易中更为活跃。开元十九年(731),兴胡米禄山“将婢失满儿,年拾壹,于西州市出卖与京兆府金城县人唐荣,得练肆拾匹”。米禄山为昭武九姓,卖婢所得的40匹白练之后可能跟随他从西州进入米国了。

西州市场上用来交易的白练,并不只是来自西州。以下以石染典为例,进行说明。

《吐鲁番出土文书》中,收录有关石染典文书四件,其中第一件《唐开元二十年瓜州都督府给西州百姓游击将军石染典过所》记载:

 

值得注意的是,石染典来自西域(“从西来”),先到瓜州贸易。开元二十年(732)三月,准备带着作人、奴和驴到伊州经商,四月六日到达伊州。他的最终目的地是“往安西已来”。

第二件《唐开元二十一年染勿等保石染典往伊州市易辩辞》略云:

 

据此可知,开元二十一年(733)正月廿三日,经过审批,石染典获准了从西州至伊州行商。

第三件《唐开元二十一年石染典买马契》文书云:

 

文书记载了开元二十一年正月五日,石染典去伊州之前,在西州市场用大练18匹买马一匹的情况。马主为在唐粟特人康思礼,多名兴生胡为其充当保人。

第四件《唐开元二十一年石染典买骡契》文书云:

 

文书记载了开元二十一年二月二十日,石染典在西州市场用大练17匹买骡一头的交易情况。

根据这四件文书,我们可以大致了解石染典的行程,亦可推知其商业活动经费来源。开元二十年三月之前,石染典在瓜州,积累了商业资本。四月,他到伊州行商,所获颇丰,返回西州。开元二十一年正月五日在西州买马,二十三日驱马至伊州贸易,继续获利,二月回到西州后又买骡。石染典两次在西州用大练买马、买骡,这些大练当来自其在瓜州、主要是伊州的交易所得。《唐仪凤三年度支奏抄》规定,“每年伊州贮物叁万段,瓜州贮物壹万段”。从石染典文书,我们可以看到瓜州、伊州贮存的匹段,是如何流入了像石染典这样的商胡之手。石染典频繁驱马、骡到伊州行商,为获得更多大练。而石染典的目的地是安西以西,瓜州、伊州、西州的大练(其产地为剑南道)就这样被带到丝绸之路西段。

庭州也与沙州、伊州帛练交流频繁。总章二年(669年)七月,沙州的传马坊派出传驴36头,“给送帛练使司马杜雄充使往伊州”;同月,沙州还派传马驴81头,“送庭州帛练使杜雄”。伊州、庭州的帛练由唐派“送帛练使”自沙州输送过来,这是官方运输渠道。而商人也通过各种商业途径,将伊州帛练带到北庭。《唐开元二十一年西州都督府案卷为勘给过所事》文书记载:

 

蒋化明参加了唐从凉州到庭州的帛练运输,这是官方组织的匹段转运;他也受雇于郭林,从庭州到伊州纳和籴,所获匹段当由郭林带到庭州,这是商人的自主行为。

日本学者荒川正晴先生研究了唐代从依靠传马坊递送体制到客商转输体制的转变,这是官府转输环节引入了商业运行方式。通过官府组织的自凉州至敦煌再向伊州、西州、庭州的运输,剑南之练进入西域。另一方面,客商、尤其是胡商的贸易,更是将剑南之练通过市场环节,带到丝绸之路上的各个角落,如水之布下。像石染典这样的客商将唐贮存在瓜州、伊州的匹段带到西州、庭州、安西,促进了河西白练贸易圈的形成,白练在这一贸易圈中充当支付手段和价值尺度,作为货币流通。剑南道的白练,改变了河西地区的货币体系。


 

 

安西以西 

及草原丝绸之路上的剑南丝绸 



 

剑南丝绸并没有止步于西州、庭州,而是继续向西,深入绿洲丝绸之路腹地。

唐每年向安西运输大量匹段。《张九龄集》卷一二《敕河西节度副大使牛仙客书》记载:

又恐安西资用之乏,卿可于凉府将二十万段物往安西,令随事支拟,及充宴赐,朕则续支送凉州云。 

此敕撰写于开元二十三年(735年)。唐玄宗敕令增给安西军需匹段,从敕文中可见边兵所需匹段从凉州运至安西、唐继续将匹段运至凉州以补充前线供给的循环运输情况。实际上,即使没有特殊增加,唐也源源不断地从凉州向安西运输军需匹段。帛练向西输送由“送帛练使”司掌,或征发西州等地百姓徭役,出车牛等运输,将帛练输纳到安西以西;或由客商雇佣百姓输送。同时,客商、商胡们通过频繁的交易活动,也将帛练带入西域深处。

敦煌吐鲁番文书记载了安西以西的白练支用情况。敦煌市博物馆藏“唐天宝年间地志残卷”略云:

16. 安西(贡氍㲙、绯[毛曾]、赤相豆。白练七千匹,水碨三。)无县,管蕃府四。据此地志的书写格式,贡物之后应写明公廨本钱额,故而贡物“赤相豆”之后的“白练七千匹、水碨三”,不是安西土贡的内容,而是国家拨给安西的代替公廨本钱的经费。据天宝地志,除岭南44州、192县的公廨本钱以白银计外,其余三百余州均以铜钱计。安西以白练7000匹作为公廨本,一方面表明唐代白练在安西与铜钱一样具有货币功能,另一方面也体现了白练在安西普遍存在,国家投入了大量白练在安西支用和流通。

安西以西,白练也活跃在流通领域。《唐支用钱练帐一》文书记载:

 

这是官府支出账。从中可见,据史德城、拨换城等地购买奴婢、粮、畜和杂物时,支给的是练和钱,练在这些地区也充当支付手段。

在拨换城西北的弓月城,白练也不是稀见之物。《唐西州高昌县上安西都护府牒稿为录上讯问曹禄山诉李绍谨两造辩辞事》文书记载:李绍谨在弓月城向曹禄山兄炎延举“练二百七十五匹”,而“付练之日,有曹毕娑及曹果[  ]知见”。李绍谨向弓月城的胡人举练,文书中又写作“胡练”。实际上,这些练也是来自剑南经凉州运至安西再西北至弓月城的白练。李绍谨一次向胡商举练275匹,数额较大,可见胡商在安西以西白练流通中的作用。通过胡商的转输、支付和出举,维系了西域和草原丝绸之路上白练的地位。

安西及以西,据史德城、拨换城、弓月城都在唐廷管辖范围之内。唐官府运输的白练最远到唐最西境,但胡商并未止步于此。吐鲁番《唐咸亨四年(673)西州前庭府杜队正买驼契》记录了剑南白练穿越唐境的过程,其文略云:

 

西州前庭府队正杜某用练40匹,于康国兴生胡康乌破延边买取黄敦驼一头。随着兴生胡的贩易,这40匹白练从西州被带入康国,进入中亚了。

剑南白练还走上了草原丝绸之路。日本京都有邻馆藏《唐开元十六年北庭都护府秋冬季勾帐草》第三断片云:

 

这件文书中出现了三种马价,即:马价、突厥马价及进马价。马价,即指唐北庭都护府官市马之价,而突厥马价及进马价别有所指。“进马”指的是进与中央之马,突厥马价是边州与突厥互市的马价。唐购买这些马匹时,支付的是练,包括大练和小练。

实际上,唐前期西北地区普遍进行的绢马贸易,就是练马贸易。唐购买诸蕃族马、驼等牲畜时,支付的是练。《唐天宝二年交河郡市时估案》记载了蕃马驼的价格:

 

文书中“次上直大练玖匹”中的“次”,指的是中等练的中估。西州市场上,突厥马、波斯驼以练计价,这是白练为货币的例证,也体现了大练和小练是互市驼马时的支付手段和价值尺度。而通过突厥练马互市,通过商贾贸易,白练走向漠北,也进入了波斯。

吐鲁番文书中保存了练马互市的资料。神龙三年(707)二月,“马一匹骝敦,七岁,大练壹拾叁 [   ],□蕃中将前件马至此”。这匹蕃马的价格是大练13匹,其来自何蕃,文书残损,难以知悉。但《唐上李大使牒为三姓首领纳马酬价事》文书,更为详细地记载了蕃部之名,文书略云:

 

文书中记录了三姓胡禄和都担。胡禄即胡禄屋,与都担同为西突厥部落。笔者认为,唐在西州与“三姓首领”这次练马互市,应发生在开元二年(714)唐平都担叛乱之后。《资治通鉴》卷二一一“开元二年”条云:西突厥十姓酋长都担叛。三月己亥,碛西节度使阿史那献克碎叶等镇,擒斩都担,降其部落二万余帐。开元二年三月,阿史那献平都担叛乱后,引发西突厥部落大量归附唐朝。《册府元龟》卷三五八《将帅部·立功》云:阿史那献为北庭大都护,瀚海军使。开元二年,枭突厥都担首献于阙下,并擒其孥,及胡禄等部落五万余帐内属。

同书卷九七七《外臣部·降附》云:

(开元二年)五月,突厥屈利颉斤及三姓乌波、都担等诣并州内属。九月,葛逻禄车鼻施失钵逻侯(俟)斤等一十二人以(诣)凉州内属,命摄鸿胪卿郑嘉祚往凉州宣劳。是月,胡禄屋阙及首领胡禄一千三十一人来降。十月,胡禄屈二万帐诣北庭内属。 

据此可知,开元二年阿史那献擒斩都担后,都担、胡禄屋和乌波部落都诣唐内属,“三姓乌波、都担”后应补充“胡禄屋”,从三姓在西州的练马贸易看,这些内属的三姓部落有些是距西州不远的,因而能驱马至西州贸易。乌波、都担、胡禄屋首领带着贸易所得之练,返回草原,继续游牧生活。剑南之练也通过练马贸易,进入草原丝绸之路。

吐鲁番出土《唐蒋其玄等领钱练抄》文书提供了更为宝贵的资料,文书记载:

20.大练叁匹充大漠(幕)叁顶,张赏十二月21.二日付踏实力。踏实力是欧亚草原的一支游牧部族,为葛逻禄三姓之一。《新唐书》卷二一七下《葛逻禄传》云:葛逻禄本突厥诸族,在北庭西北、金山之西,跨仆固振水,包多怛岭,与车鼻部接。有三族:一谋落,或为谋剌;二炽俟,或为婆匐;三踏实力……显庆二年,以谋落部为阴山都督府,炽俟部为大漠都督府,踏实力部为玄池都督府,即用其酋长为都督。后分炽俟部置金附州。三族当东、西突厥间,常视其兴衰,附叛不常也。后稍南徙,自号“三姓叶护”,兵强,甘于斗,廷(庭)州以西诸突厥皆畏之。隋唐时期三姓葛逻禄游走东、西突厥之间,其活动区域也有所变化。《新唐书》卷二一五上《突厥传》云:默啜)既年老,愈昏暴,部落怨畔,十姓左五咄陆、右五弩失毕俟斤皆请降,葛逻禄、胡屋、鼠尼施三姓,大漠都督特进朱斯,阴山都督谋落匐鸡,玄池都督蹋实力胡鼻率众内附,诏处其众于金山。《新唐书》卷五《玄宗纪》有开元三年(715)“四月庚申, 突厥部三姓葛逻禄来附”句,知踏实力胡鼻率众内附事发生在开元三年。这些内附的踏实力部活动在金山(今阿尔泰山),处于与漠北、中亚草原游牧民族联系的中间。西州给踏实力部大幕事,当发生在踏实力移徙金山之后。剑南白练以大幕的形式,流入踏实力部落。上引记载西州与都担、胡禄屋和乌波三姓贸易及给踏实力大幕的文书,只是唐西北边疆与游牧民族交往联系的浩如烟海的档案中遗留的残篇断简。与唐练马贸易的部族,当然不止局限于都担、胡禄屋、乌波三姓和踏实力。唐前期与西北游牧诸族,如东突厥、铁勒九姓、西突厥十姓、突骑施、葛逻禄等都有练马贸易,这些用于贸易的剑南白练,与胡禄达干、都担萨屈马匹贸易换来的白练一样,大量涌入了草原丝绸之路。

通过官府运输和客商贸易,剑南丝绸深入西域腹地;而通过与突厥、波斯、练马驼互市与贸易,唐与游牧民族交通贸易,剑南丝绸走向了欧亚草原。敦煌吐鲁番文书,记录了剑南丝绸在凉州继续西行的具体细节,生动展示了剑南丝绸一步步踏入西域和欧亚草原的历程。


 

 

剑南道进入丝路的丝绸估算 



 

涌入西域及草原丝绸之路上的剑南丝绸无疑是数额巨大的。但从河西进入丝绸之路的剑南丝绸是否可以量化?易言之,究竟有多少剑南丝绸被运至凉州以西?根据唐代财政制度,这一数额是可以估算的。

首先看看唐国家总收入。《通典》卷六《食货六·赋税下》略云:

按天宝中天下计帐,户约有八百九十余万,其税钱约得二百余万贯。(大约高等少,下等多,今一例为八等以下户计之。其八等户所税四百五十二,九等户则二百二十二。今通以二百五十为率。)……课丁八百二十余万,其庸调租等约出丝绵郡县计三百七十余万丁,庸调输绢约七百四十余万匹,(每丁计两匹。)绵则百八十五万余屯。(每丁三两,六两为屯,则两丁合成一屯。……其资课及句剥等当合得四百七十余万。)唐前期赋税种类有租庸调、户税、地税、杂税,还有资课、勾剥等收入。剑南送纳西北供军匹段有庸调、户税两种赋税和资课、勾剥等收入。据此上引《通典》,可知天宝中课丁820余万,课户890余万,丁与户的比率为82:89。唐天宝十二载(753)剑南道928,443户,则剑南道庸调额为:绢:928443×82÷89×2=1710839(匹)绵:928443×82÷89×3=2566258(两)唐前期庸调运输时,分留州、送配所、纳两京三部分。剑南庸调,只供两京杂綵,送京部分应不会占庸调数额的1/3,而外配是剑南庸调的最大支用。因此,本文推算剑南庸调1/3用于留州和送两京,运至凉州的外配数额占2/3,故而运至凉州的剑南庸调应为:绢:1710839÷3×2=1140559(匹)绵:2566258÷3×2=1710839(两)

据唐前期绢、绵、粟、布折算恒等式:

绵一两=粟一斗=绢四尺=布五尺

则:

 

庸调总计相当于练1311643(1140559+171084)匹。

剑南地区户税,税额以《通典》所记平均数每户250文估算,则总计232110750文(928443×250)。若上供、外配、留州各占1/3,则运至凉州户税应77370250文(232110750÷3)。将铜钱折纳为白练,需知剑南地区白练价格。据“唐天宝二年交河郡市估案”,梓州小练一匹,中估380文至400文。梓州小练是优质白练,故而价格比普通白练要高,一般白练价当低于匹估380文。值得注意的是,匹估低于380文,是剑南白练在交河郡(西州)市场上的价格,剑南百姓将铜钱折纳为白练,原产地的白练当低于其在西北边西州的价格。如果以粟计算,据P.3348V“唐天宝四载(745)豆卢军上河西支度使和籴正帐牒”,粟斗估32文,1斛粟则320文。根据租庸调折纳恒等式,1匹绢也相当于320文。因此,本文白练以匹估320文计,则剑南运至凉州户税77370250文折练241782(77370250÷320)匹。

天宝年间全国资课勾剥470万贯,这时全国890万户,剑南道928443户。若按全国平均比率,则剑南资课、勾剥490301贯(4700000×928443÷8900000),相当于练1532191匹(490301 ×1000÷320)。

根据以上估算,可知剑南道每年送至凉州庸调、户税与资课勾剥总计3085616匹(1311643+241782+1532191)。陈子昂在《上蜀川军事》中概括了剑南在国家军事、财政中的地位:“伏以国家富有巴蜀,是天府之藏。自陇右及河西诸州,军国所资,邮驿所给,商旅莫不皆取于蜀。”而每年有三百多万匹剑南白练从河西进入丝绸之路,说明陈子昂所言,诚不虚也。


 

余论 

安史之乱后唐撤出西域,白练也从沙州、西州文书中消失,退出了西北丝织品领域。

吐鲁番出土文书中,有关唐后期的文书并不多,其中较为著名的大谷“周子一族纳税文书”。文书记载,上元二年(761),“周祝子纳元年预放緤布壹段”,“周思温付上元二年科户緤价钱壹阡壹佰文”,“周祝子纳上元元年长行预放緤布两段”。周祝子所纳高利贷的匹段是緤布,户税也以緤布计算。这一批文书中,还有周祝子乾元三年(760)纳“赊放緤布两段”;上元元年(760)十月“周思温等叁户,共纳瀚海军赊放緤布(次,细。让。)壹匹”,“周义敏纳和市緤布壹段陆尺”;宝应元年(762)十一月十四日,“周义敏纳十一月番课緤布壹段”,由“队头安明国”给抄为收据;宝应元年(762),周思恩、周祝子分别“纳瀚海军预放緤布壹段”。可见乾元(758-760)以后,西州就没有白练了,出现在官府财税和流通领域中的只有緤布。

唐后期,沙州也是以绢、布、褐代替了练。据统计,唐后期、五代至宋初敦煌地区的买卖、雇佣、遗产等文书中,以匹段作价者16例,其中以绢(包括生、熟绢)作价8例,布(包括细布、官布)5例,褐2例,被1例;借贷匹段文书有32件,其中贷绢(包括生绢、杂绢)21例,布(包括緤布、细緤、官布)4例,褐(红褐、白褐、斜褐)5例,帛练1例。在这48件文书中,只有唯一的一件“庚寅(990或930)四月六日敦煌乡百姓郑继温贷绢契”文书,记载其“贷帛练壹匹,长叁尺捌寸,福阙(幅阔)贰尺壹寸”,其来源不明。上述状况表明,唐后期、五代至宋初,白练在敦煌丝布织品领域极为罕见。结合吐鲁番文书,我们可以说,唐前期西北地区盛极一时的白练在安史之乱后基本上销声匿迹了。

其兴也勃,其亡也速。唐前期白练在西北地区的出现,不是唐西北地区经济尤其是农副业、手工业发展的自然现象,而是唐开拓经略西域所致。不过白练流通范围向丝绸之路更西更北扩展,也有商贾(尤其是胡商)转输贸易的商业行为推波助澜。剑南丝绸进入西域,与唐开拓丝绸之路、经略西北的政治军事活动息息相关。正因为如此,白练在唐西北边存在的时间,与唐向西北拓展、全力经略丝绸之路的时间完全一致。

唐前期倾全力经营西北,剑南白练因之从凉州至敦煌,再至伊州、西州、庭州,进而至安西甚至更西,并北上草原丝绸之路。剑南丝绸运至西北,主要因唐政治、军事需要,是官府行为;但从凉州向西,商业因素作用更大。在官府和商人双重力量的交互作用下,剑南丝绸在西域形成了白练贸易圈。而在剑南丝绸在丝路上更深入的前行中,粟特商人发挥了不可替代的作用。

一般认为,唐代河南河北、江淮、剑南丝绸在丝绸之路上三足鼎立。关于剑南丝绸,史界多阐扬蜀锦、蜀春綵等先进纺织技术及形成的灿烂文化。本文则从史籍中几乎默默无闻的白练入手,探讨丝绸之路上剑南丝绸的作用。

张籍脍炙人口的《凉州词三首》之一正描写了剑南白练从凉州进入西域的历程:

边城暮雨雁飞低,芦笋初生渐欲齐。 

无数铃声遥过碛,应驮白练到安西。 

张籍描写的从凉州驮白练到安西,正是写实之句,这也是唐诗富于生命力的原因所在。张籍未探究白练的由来,但他所记录的驮载大量白练从凉州至西域的现象,足以说明丝绸之路上剑南丝绸的地位和作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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