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按： 2011年我从拉萨到格尔木，打算看了青海湖，再由柴达木去新疆，不料遭徐姐一票否决。徐姐是部队测绘专家，她说春天去青海湖，穿军大衣站上一会，就会冻成一根招鹰架。所以我决定，2013年夏天踏勘玉树、果洛，然后去甘南、阿坝，完成我的藏区系列考察。
2013年春，我从云南昭通回重庆，结识川外教授任强。任强有越野车，很想跟我走青海。北京越野玩家，如今试行4级制，即白痴级、菜鸟级、专业级、骨灰级。所以我对任强说：第一每天驾车800公里；第二能吃牛羊肉，不忌茹毛饮血；第三懂历史，会标图，否则走遍中国还是白痴一个！
任强说他夫妻轮换开，咋就跟不上？其它艰难险阻，跟着赵老师还怕啥？于是约好张掖碰头。到张掖才发现：他们带来了女儿贝贝：小女娃13岁，个头挺拔，俨然是一小公主。可我要去阿尼玛卿山、巴颜喀拉山，要走中国最大的草原，还要在藏家客栈过夜！万一这娃途中生病，我就跳进黄河洗不清了。
对于这家人的崛起愿望，我像美国人那样严加遏制：头一天拉练500公里，从张掖到酒泉基地。次日去嘉峪关，我发力狂奔，远远甩了他们。昨天连走640公里，翻越巍巍祁连山。昨晚我让步：为了带上贝贝走青海，我只能放弃4千米以上的高海拔路线。问题是我日渐老迈，日后还有机会去玉树么？
2013年7月29日（周一），晴，干爽宜人，摄氏19-29度，青海西宁市中发源大酒店，上午休整，下午游塔尔寺。
今天，我的外甥葱头，要从北京飞来西宁。昨晚我豁出去了：既然带上小公主，还怕多带一棵葱？葱头是北大理科男，主修生命科学。可在我眼里，小外甥的前途堪忧：首先他生命脆弱，其次对于中国社会，他的认知也谈不上科学。下午1点，葱头到酒店，放下行李，随我前往塔尔寺。
任强已买好门票，大家结伴进门。寺中人山人海，成了民族展览馆！我看了2处重点，便命葱头陪贝贝，排队入经堂。而我换了长焦，抓拍各民族服饰：回、藏、土、蒙、东乡、裕固、撒拉。青海少数民族264万，约占全省人口一半，合计有55个族。也就是说，除了西藏珞巴族，青海啥人都有。
我拍下一组照片，仔细检视后，不禁赞叹青海妇女的美丽健硕！青海男人的英武彪悍，更是沿海城市难得一见！想想京上广的猥琐土豪、宅男剩女、花样小资，怎么配得上这边的蓝天白云、金顶闪烁、佛号嘹亮？如此一想，我带贝贝走青海，未必就是坏事儿。再看美国青少年，一到暑假都忙啥？他们买欧洲通票，住青年旅舍，坐夜班火车，几乎不花几个钱，就能完成一次大开眼界的跨国壮游。所谓壮游（Grand Tour），原指英国贵族爱好，譬如剑桥的拜伦，牛津的艾登，他们爱去意大利访古，去法国挥金，这让美国穷孩子情何以堪？他们爹妈受刺激，干脆就把英式壮游，也给TM的民主化了。佩服。
青海男人味。
随之想起我老师Dan。丹今年102岁了。不知我回母校，还能陪他散步不？前年哈佛校庆，《哈佛红报》的学生记者，抢着给老人过百岁，又庆贺他荣获美国人文学术终生奖。其中一帧彩照，是丹坐在书桌后，四周堆满图书手稿，依然目光锐利，八面威风！于是取手机，回放老照片：
1982年我在哈佛读博二，生命羸弱，意志单薄。心里惦记着年终大考，说话也渐渐没了底气。我老师洞若观火，故对我施行电击疗法：他让我随他骑车40英里，来到美国革命打响第一枪的列克星屯。又请一路人，为我师生二人拍照。那路人认出了哈佛大教授，因向我老师请安，又拿怪异眼神扫我，像是在嘀咕：哪来的傻小子，这么受待见？这让我挺直了腰杆，得意忘形！
我老师的强大，来自他的孤儿出身、艰苦磨砺，以及他一路打拼进哈佛、修成第一位美国学博士，又赢得我师母（哈佛校花）的青睐，从此攀爬学术高原，直至光荣登顶。而我有幸受他呵护，自无宽恕可言：博一暑假去纽约，了解都市下层；博二寒假去南方，看黑人文化；博二夏天走遍新英格兰，熟悉美国殖民史；博三去芝加哥，写一份中西部采矿业报告。如此等等，不容懈怠。其嫡传秘诀是：读书是为考察，考察积攒问题，进而开启研究。
丹教会我知行合一。可我是自何时起，每遇变故，都能方寸不乱、应对自如的？好像是博三寒假前夕。那日大寒，我一早进厨房，忽听有人在阳台上叫骂：Fuck You Harvard! 我一愣：冬天学校尽出事，这回又疯一个女生！抬头细看，却是尼娜：哲学系博士生，尼采福柯的崇拜者，带狗进课堂的富二代。眼看她赤脚薄衫立在冰雪中，我伸手去拉，反被抓一把，胳膊上渗出血来。
于是请来意大利老哥巴里奥（懂急救），俄国小伙彼得（跆拳道高手）。彼得身子一闪，已将女娃拦腰抱起，送至寝室床上，而我按住双手，好让巴里奥捧住小脸，柔声开导。接着叫来医科实习生，一针扎下去。再打电话通知家长，建议办理退学。事后我总结：俺是中国知青，死去活来好几回，如今受丹亲手调教，愈发意志坚定，百毒不侵！美国学生不堪重压，爱玩抑郁。可俺是中国土插队，哈佛受洋罪！为了戴上博士帽，哪有功夫玩虚的？
贝贝葱头一直玩到寺庙关门，这才兴高采烈地出来。驾车回西宁，路过共和县倒淌河镇，见一文成公主像。葱头不知“倒淌河”啥意思，我略述其因，激发他对西藏的兴致。然而真正文成公主庙，远在玉树州结古镇：该庙建于唐初，是唐蕃古道上的国家级文化遗存，只不过，玉树平均海拔4500米。回酒店，吃兰州牛肉面，俩孩子都爱吃。由于开斋节，西宁饭馆禁绝烟酒，这让大家感觉稀罕。我说青藏高原上，西宁是最大城市，多教并存，客随主便。青海回族老乡，十分重视开斋节，一如汉人过大年。一对小屁孩，只顾吃面条！
眼看他们饿狠了，我自回房间，看我老师自传《美国研究者》。我老师丹尼尔·艾伦，现为哈佛大学荣誉教授，校园里最高龄的学长。我对老师爱称“丹”。你们若是去哈佛，有幸进入丹的办公室，还是要摘帽行礼，敬称艾伦教授。这一点不要搞错哦。跟老人说说中国，他会很开心的。
7月30日（周二），晴，摄氏22-33度，西宁市往返游览海晏原子城、青海湖金银滩，王洛宾纪念馆，金沙滩、南山牧场。
原打算绕行青海湖2天，先看刚察大寺、祭海台、仓央嘉措故里，当晚住天峻县城。次日看鸟岛、贵德文庙、龙羊峡电站。考虑到贝贝年幼，改为东线310公里1日游。早8点出城，快走90公里，至海晏原子城。此地海拔3210米，我担心贝贝高反，结果她小脸通红，玩得开心。
原子城即221厂，钱学森、钱伟长、邓稼先，在此研制出中国第一颗原子弹、氢弹。1995年，221厂光荣退役，更名西海镇，成了海北州首府。原子城挨着青海湖，湖滨的碧绿草原，老乡俗称金银滩。贝贝下了车，又喊又跑又摘花。这个女娃不晓得：就在这片草原上，王洛宾遇见藏族少女卓玛，并为她写下《在那遥远的地方》。那是1939年夏，上海导演郑君里来此拍摄《祖国万岁》，老王应郑导邀请，客串片中男配角：一个笨拙老帮工。
扮演牧羊女的主角，恰是当地千户的宝贝女儿萨耶卓玛。当地老乡说: 草原上最美的花儿是格桑花，青海湖最美的姑娘是萨耶卓玛！卓玛17岁，头上梳了10多根小辫，眼睛清澈似湖水。她带老王纵马狂奔，掠过花香袭人的草原，老王怕死，拼命搂住女娃的腰。第二年春天，老王重回金银滩，开始采集民歌。卓玛当向导，带他绕行大湖3个月，搜集各种青海花儿，还去刚察看了祭海仪式。没想到，各族牧民表演的祭海歌舞，让老王大跌眼镜！
进王洛宾纪念馆，馆内有钢琴，葱头弹几首西洋练习曲，大家鼓掌。贝贝得知卓玛的事，很是好奇，我说藏语萨耶卓玛，就是护佑女神。老王说他是在仙女陪伴下，变成了西部歌王。中午找一四川饭馆，吃饱后直奔东线。至金沙滩，孩子们看见碧蓝大湖，放声大叫。我停车，任其爬山滑沙。至南山牧场，又见牛羊徜徉，骏马奔腾。贝贝欢喜道：湖水蓝，牧草青，才叫青海唦！
青海湖是中国最大、最美的内陆湖，蒙古语称库库诺尔，藏语称错温布，都是青色海的意思。古代这里是羌人牧地，北魏更名青海。青海湖面积4500平方公里，比太湖大一倍多。遥感监测显示：湖面持续8年增大，真棒。
贝贝闹着要骑马，妈妈只好舍命陪。葱头去戏水，我和任强屏息拍照：青海湖乃一凹陷盆地，四周大山，犹如画屏。大湖东缘有2个子湖：一个咸水尕海，一个淡水耳海。重庆人爱去解放碑，打望美女。任强今日醒悟：小小解放碑，朗个好比青海湖啰？回城途中，我打开音响，放一段《眼泪花儿》：走哩走哩远哈了，眼泪的花儿漂满了，哎哟的哟，眼泪花儿把心淹哈了。葱头听不懂宁夏方言，基本没反应。这里我加注一节，留他日后体会之：
王洛宾毕业于北师大音乐系，受过全套西洋训练。1938年老王跟随抗日演艺队，来到六盘山下车马店，听女店主五朵梅唱花儿。歌声是那么醉心，以致老王说：五朵梅扭转我一生事业！据他调查，花儿起源青海，流行甘肃、宁夏、新疆。其中河湟花儿，堪称西北花儿的精魂。河湟一带的汉、藏、回、土、撒拉百姓，无论田间耕作，山头放牧，但有空闲，都要漫几句花儿。
当晚又看老师自传。看完头2章，我想把他从童年到哈佛的经历，压缩成一研究案例。众所周知，欧美学界重视教育小说、成长文学。可我老师的成长，最能折射20世纪美国文化发育过程。如此一掂量，压力陡增。
1912年8月4日，我老师生于美国芝加哥，父母都是犹太移民：妈妈叫萝丝，爸爸叫亨利。他俩各自跟随父母，从那寒冷阴暗的俄国乡下，坐船到纽约。瞄一眼自由女神像，又乘火车至芝加哥，坐大篷车进草原。爸妈何时回到芝加哥南区？又在那盗匪横行、遍地泥泞的小街上相亲相爱？丹稀里糊涂。
幸亏奶奶，支撑起这个残破之家。奶奶坚信：儿子儿媳早就不是犹太人了！身为留守儿童，丹不把奶奶唠叨当个事儿。等他成了教授，开始佩服奶奶的睿智：美国是个搅拌机！它把旧大陆的古老文明，不分好歹地打碎揉烂，压制出一窝窝龟儿子，这就是所谓美国人，这就是Damn民主国！对此丹感慨道：其实是奶奶给他上了导向课（Orientation Course），而这恰是他在哈佛成功的前提。
丹的老爸强壮又自信：他靠打拼当上律师，又靠做毛皮生意，攒下第一桶金。可惜老爸运气有限：投资好莱坞亏本，他也得了重病。妈妈承受不住打击，在丹9岁时撒手人寰，老爸随之死在了洛杉矶。当时丹还不懂事，可他隐隐痛恨城市，警惕那个弱肉强食的资本社会。爸妈死后，大伯收养了丹和弟弟，将他俩接去芝加哥上学。说是收养，其实顾不上。丹因祸得福，从此无拘无束，变作一个马克·吐温笔下的西部顽童。还记得汤姆·索耶吗？还有那个爱同黑鬼玩耍的小哈克？想想他俩狗都嫌的模样：那可是我老师的欢乐少年！转身再想：芝加哥多像西宁城！它们双双紧靠大湖，周边尽是草原。离城不远，都有一条母亲河。芝加哥挨着密西西比河长大，西宁建城2135年，何曾离开过黄河一天？
7月31日（周二），多云有雨和冰雹，摄氏18-29度，西宁563公里经化隆、循化、甘肃临夏、合作，至四川阿坝若尔盖，住凯德丰大酒店。
今日带贝贝走过河湟谷地，天黑前赶至酒店，贝贝欢笑如常，我心乃大安。当晚写作至10点，仍未尽兴！所谓河湟，是指黄河上游、湟水、大通河流域。此地自古民族迁徙，征战不止，进而农牧交错，发展出了河湟文化。
河湟之地，有甚稀奇？且看李白咏叹: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仅此一句，已道出古人对于黄河源头的无尽向往。徐霞客也把踏勘三江源，当作其终极目标。二人心中圣地，就是河湟地。再者，国人熟知黄河中下游的河套文化、中原文化、齐鲁文化，却对上游不甚了了。所以列位看官，别怪我掉书袋，先随老汉走一遭才是。贝贝与葱头，肯定要补课，谁让他俩是中国娃?
7点上高速，过海东市，转平阿高速，至扎巴镇。改走202省道，34公里走了1小时，原因是公路破损，老乡赶羊，路牌生疏：拉曲村、尕麻甫村、尕什加村。9点到化隆县城巴燕镇，停车加油，等候任强赶上来，又切切告知: 紧跟我走，别掉队，小心避让老乡！海东4个民族县，今天要走2个，即化隆回族县、循化撒拉族县。早先这片山水，归属哪家领主？
远古羌人游牧于此。相传舜帝曾将荆楚三苗，迁至河首，三苗就此变了西戎。汉武帝时，霍去病进占湟水流域，置西平亭（西宁城）。隋朝又建西平郡城，隋炀帝来此陈兵讲武，鉴识美女，游猎祁连山。至十六国，因境内有化隆谷，始置化隆县。唐太宗收复河湟，置陇右道，辖马步军7万。安史之乱，吐蕃攻陷化隆。其后西夏军、蒙古军占化隆。明洪武置西宁卫，清乾隆置巴彦抚番厅（即我加油的巴燕镇）。民国18年青海建省，称巴燕县，解放后改回化隆县。
如今化隆人口23万，散居在黄河谷地。可我一路走来，细察老乡面容，不知他们先人是谁？晚唐诗人李乔，留有《河湟旧卒》:十万汉军零落尽，独吹边曲向残阳。诗人司空图又道：汉人学得胡儿语，却向城头骂汉人。原来安史之乱后，数十万唐人沦为奴隶。百年后，这些大唐子民，竟以吐蕃语痛骂中原同胞。白居易的《缚戎人》，尖锐指向河湟人的身份混乱：缚戎人，缚戎人，耳穿面破驱入秦。自古此冤应未有，汉心汉语吐蕃身！
龙宝加油后，进入积石山大峡谷：省道在此塌方不断。过拉扎湾，入甘都镇。小镇正修路，坑洼不平，沙石遍地。又经街子镇，鸡飞狗跳娃娃跑，11点才进循化县城。这一段45公里走了2小时！可见省道改造之难：资金不足，旷日持久，老乡漠视红线，夹道盖房，只当公路是自家场院。
县城十字街口，有一撒拉面馆，我进门打探: 可有好面吃? 大娘亮出菜单，洋洋12种之多。于是请她家媳妇，替咱舅甥各做一份干拌面、羊汤面、牛肉面。我交替品尝，连呼过瘾，感觉胜过兰州西宁！葱头推开空碗，意犹未尽。任强一家担心途中没饭吃，已在车上凑合一饱，此刻悔之晚矣。起身告辞，又见一拨撒拉男子进门。他们戴白帽，穿白衫，束腰带。再看迎客女店主: 黑盖头，黑坎肩。她家媳妇呢？紫红盖头，左手镯，右手戒，风姿绰约。
撒拉族由何而来? 话说蒙古军西征，波斯人、阿拉伯人东迁，成为效力蒙古汗国的色目人。另有一支突厥撒拉部，也由撒马尔罕迁至循化。该部首领分封积石州，官号达鲁花赤，子孙世袭罔替。此后，撒拉人悠悠过了几百年。至乾隆46年，循化教民突然火拼，杀死老教教长。教长儿子去兰州告状，指控新教教主苏四十三。陕甘总督勒尔谨，饬令兰州知府杨士玑，急赴循化查处。
杨府台到循化，路人问他有何贵干？一言不合，教民冲入县衙，杀尽满汉官吏，随之攻占河州（临夏），灭了老教总堂，又点3千兵马，包围省城兰州，发誓要救教主马明心。乾隆闻讯震怒，下旨严查甘肃全省窝案，痛杀一批贪腐大僚，又派心腹能臣阿桂与和珅，统兵2万，弹压新教。据二人奏报：循环撒拉人千余户，随苏四十三为逆者800余户。乾隆据此判定：新教蔓延，已压倒老教，遂在循化厅加派兵丁，又在化隆置抚番厅。
饭后走7公里，至清水镇岔路口: 这儿是新教始祖马明心的传教圣地，如今每天有旅游巴士通往孟达天池。随后走过强洪都斯、旦麻古塔，至得嘿岁，龙宝盘旋向上，攀登4千多米高的达里加山。藏语达里加是神山，也是青甘两省的界山。眼看要出循化县，我得说一说马明心其人。
据何兆国《哲合忍耶派概述》，马明心生于康熙57年，原籍陇南，随母逃荒至临夏，12岁随二叔远赴麦加学经。二叔在沙海中走失，他随阿訇去了沙特。马明心23岁回国，先在河州传教，不顺，又去循化娶一撒拉族妻子，就便传播哲合忍耶教义。哲派原为中亚苏菲派一支，但在马教主引领下，该派迅速扩张，成为西北教徒最多的门宦。苏四十三起兵攻兰州，马明心遭官府捕杀。其后哲派秘密传教，号称舍命不舍教。从马明心到马化龙，哲派5代教主都被追杀，其家人多被流放充军：男去云南，女去新疆，西北人称“血脖子教”。
1点登上大关，休息片刻，驶入甘肃临夏回族自治州。此地三县毗邻，即临夏、东乡、积石山。复旦教授周振鹤，指汉唐行省区划，讲究山川形便。蒙古人发明犬牙交错法，以破山川之险、延续残暴统治。赵按：美国社会学家米尔斯，强调“社会组织之文化属性”。转身再看蒙古人：善于游牧，喜欢纵马，习惯坦荡之地，痛恨险恶山区，擅长驾驭草原各种群。一旦进占中原，他们便将众多被征服民族交错搭配，相互钳制，好让猎隼盘旋，藏獒监守，狼不敢咬羊，羊也跑不了。眼前3个县，恰好是例证。先说此地保安族、东乡族。
积石山县大河家镇，现有2万保安人聚居。依我所见，其服饰半蒙半藏：男子系腰刀，蹬马靴，穿藏袍。妇女戴盖头，披纱巾，穿呢绒衣裤。据说保安族来自青藏高原，因有佩刀习俗。由于信奉伊斯兰教，世代耕种军马田，解放前称“保安回”。1952年根据自愿，定名保安族。再看东乡族。
甘肃东乡族人口51万，大半住在东乡县，故而得名。该族自称撒尔塔（Sarta），即商贾。究其族源，大致有2说：一说蒙古军留下血脉。二说蒙古军西征，掳来大批中亚工匠。据《蒙古秘史》，成吉思汗征撒尔塔7年，签发该部至河州，统归安西王管辖。安西王谋反被杀，众匠户逃来东乡，至今其后裔高鼻深目、留大胡子。语言学家分析东乡语汇，发现汉语仅一半，其余为蒙古、阿拉伯、波斯、突厥语。故此，东乡族似以撒尔塔人为主，融合回、蒙等族。但从明清到民国，东乡族抗争不断：闯塌天暴动，苏四十三叛乱，马木哥造反。
葱头在车后伸懒腰，弄洒一桶饮用水，虽属无意，却是越野大忌：无人区断水半天，便能致人于绝境！为此我罚葱头擦干积水，清理地毯。可他笨手笨脚，越擦越脏，显然是一从不干活的太子党！老妹明确授权，由我全程管教。可他这种独生子女，好吃懒做惯了，一经混入北大，个个唯我独尊，这叫我如何收拾残局？看来只能借我老师的辣招，找机会在阿坝藏区收拾他。我就不信，一个哈佛老舅，治不好北大小外甥！见有山泉奔涌，我命葱头取水，他乘机与贝贝打水仗。过韩家山，沿途修路，尘土飞扬。至临夏县医院，省道终止，转国道213。至此，我已抓拍一批撒拉、东乡民居，略述如下：
撒拉村庄多四合院，门楼显赫者，显见是大族。东乡族住庄院，或住平房。然而不论贵贱，村村都有清真寺，寺前矗立宣礼塔：这是全村人的体面，再穷也要建。东乡族讲究三堂合一，即礼拜堂、水堂、经堂。途经撒拉大寺，我欲进去瞻仰，却因2个熊孩子拖累，唯恐坏了礼节。寺前有一慈善长老，白须飘拂，面容清癯，我真想同他拉拉家常！再看撒拉与东乡，都在村外僻静处，建有纪念族长的“拱北”：它们中西合璧，土洋混搭，绝对中国西北风。
陇中苦瘠甲天下！我国2大回族自治州，即甘肃临夏、新疆昌吉。以我观察，临夏要比昌吉差许多。2012年临夏州3个重点扶贫县，农民人均纯收入分别是：临夏县3165元，积石山县2690元，东乡县2413元。同年，昌吉州7县市全面跨越万元大关。差距为何如此大？除了地处黄河上游丘陵地，高寒阴湿，土地贫瘠，交通闭塞，文教落后，临夏还有什么难言之隐？
2点前后，我在国道旁找一洗车铺，边等任强，边洗龙宝。洗车妹是回族，体态健美，伶牙俐齿。我问莫尼沟清真大寺怎么走? 她说大叔走过了。我又问: 有人来看马海晏家吗? 她爸打岔道: 马家的事儿，咱可说不清。
莫尼沟马家，正是马家军发祥地。自清末到解放，马家拥兵自重，发展出3大武装集团，即青马、宁马、新马。马家当初是怎样发迹的？清同治初年，太平军席卷江南，陕甘回民乘乱起兵，史称陕甘回乱。战乱中，莫尼沟阿訇马占鳌，与马海晏、马千龄合谋，先占河州招兵买马，又在太子寺重创左宗棠湘军。马家三杰颇有心计：他们挟胜投诚，被左收编，成了朝廷鹰犬。
1900年八国联军犯天津，马海晏入京勤王。老马先攻东交民巷，又打廊坊阻击战，最后护送慈祥西逃，半路猝死。慈禧念其忠勇，追封总兵，又命其子马麒继任。马麒见风使舵，投靠北洋军阀。另外，当年马海晏进京勤王，部将马福禄（马千龄长子）战死。慈禧擢升其弟马福祥，护卫皇室去西安。1902年马部调宁夏，称宁马巡防军，其子马鸿逵，随之成为宁马首领。
1931年马麒病死，蒋介石又命其弟马麟接掌青海。马麟先后在贵德、果洛、拉卜楞寺杀戮藏民，又因穷奢极欲，触怒蒋介石，遂命马麒次子马步芳接班。1936年马步芳、马步青合力拦截北上红军。西路军兵败，二马活埋砍杀5千战俘，另将3千红军押送循化、化隆做苦力。剩下400多女红军，则赏给军官做妾。
往事如魇，只怕还留在临夏老人记忆中？身为退休教师，我这随口一说，为解心烦（可不敢对娃说），冒犯众长老了。
（未完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