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开元二年七月,吐蕃以唐朝不愿意划定疆界为由派兵攻打临洮军(驻今甘肃省定西市临洮县),兵锋直指兰州、渭源,抢掠陇右群牧……此后三个月中,吐蕃两次东进。十月,唐朝设陇右节度使加强防御,治所鄯州(今青海省海东市乐都区),辖秦州(今甘肃省天水市)、河州(今甘肃省临夏回族自治州)等十二州。从此,唐朝西北边疆防御的重点开始由黄河以东向黄河以西推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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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知皇上(李隆基,庙号玄宗)已诏令河西、陇右节度使王忠嗣分兵接应河西节度副使董延光攻打石堡城的消息后,河西兵马使李光弼一边整备兵马,一边等候王忠嗣的进军令。
王忠嗣是皇上十分倚重的将领,身兼河西、陇右二镇节度使,还一度暂代朔方、河东二镇节度使,旗下军队约二十七万,镇守北方大部及西北边境万里疆防。
节度使是唐开元、天宝年间在边防重地新设的集军事、行政于一身的十大军政首脑,率重兵集团坐镇西北、北方和西南边境的安西、北庭、河西、陇右、朔方、河东、范阳、平卢、剑南以及南方的岭南。战力排名前五位的依次为防御契丹的范阳节度使控兵九万一千四百,防御吐蕃的陇右节度使控兵七万五千,镇守河西走廊防御吐蕃、突厥的河西节度使控兵七万三千,防御突厥的朔方、河东节度使分别控兵六万四千七百和五万五千。
河西兵马使,相当于河西七万三千驻军的总兵。此时,河西主力已由节度副使董延光率领开赴陇右,准备攻打大唐与吐蕃边境的石堡城。
石堡城位于今青海省西宁市湟源县日月藏族乡莫多吉村东大山的山脊之上,又名铁刃城。从地理位置来看,石堡城西通赤岭(今青海湟源境内日月山),相距不过二十里,东扼鄯州、鄯城(今青海西宁)、廓州(今青海贵德)通往吐蕃的要道(今307省道),之于大唐是内屏河陇、外御吐蕃、威服西北的支点,之于吐蕃是进击河陇、掌控西域、东望长安的起点,自然成为大唐与吐蕃龙争虎斗的重地。
几天过去,王忠嗣的进军令迟迟未到,倒是起了传闻,说总揽河西、陇右军政大权的王忠嗣虽是接到皇上诏令,却有意拖延,实则不肯发兵接应董延光。
传闻大抵都是真的。李光弼追随王忠嗣多年,深知他为人勇猛刚毅有谋略,表面看寡言少语、治军严明,心里却是十分体恤将士。
王忠嗣本名王训,他9岁那年其父战死沙场,皇上甚是悲痛,将他比作霍去病的遗孤,召他入宫纳为养子,赐名忠嗣,与年仅三岁的皇三子李嗣升(即后来的太子李亨,安史之乱第二年在朔方军大本营灵武称帝,庙号肃宗)一同起居生活,情同手足。皇上的长子李琮初名嗣直,次子李瑛初名嗣谦,四子李琰初名嗣真……想必,皇上赐名忠嗣自然有某种深意,也寄予厚望。
天宝五年(公元746年)正月,担任河西、陇右二镇节度使的王忠嗣在与吐蕃的几次交战中均大获全胜。皇上大喜,再次委以重任,让他暂代朔方、河东二镇节度使。
一人领四镇节度使,这是大唐前所未有过的。其时,大唐镇守边关的军队不过四十九万,王忠嗣统领约二十七万。时年,王忠嗣41岁,正值壮年。
树大招风,一时非议如潮。王忠嗣思忖再三,于四月上奏皇上请求辞去朔方、河东二镇节度使的职务。皇上竟然同意了,还下诏征询攻战石堡城的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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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热播电视剧《长安十二时辰》里就提到过石堡城。
此城筑于隋朝,凭借山顶的大方台、小方台的险峻,垒石墙、修栈道而成。说是城,实则是一个前沿哨所或阵地。当年,吐蕃以石堡城为据点,屡屡出兵袭扰河西、陇右等地区。
开元十七年(公元729年)三月,皇上为稳定西北局势,诏令信安王李祎与河西、陇右驻防将帅共同商议攻取石堡城的办法。《长安十二时辰》剧中,主人公张小敬(雷佳音饰)曾为李祎手下参将,建言石堡城易守难攻不宜攻取。李袆一怒之下,撤去他的参军职务降为戍卒,并送“折辱之刀”。
李袆知道皇上的心意和诏令的用意,力排众议后亲率大军攻打石堡城,经过一番鏖战才登上石堡城,用数以万计的将士性命换取数年和平的同时,也为自己的加官进爵铺平道路。
失去石堡城这一战略要点后,吐蕃举国震惊,原本臣服吐蕃的西羌诸国也纷纷倒向大唐。无奈之下,吐蕃只得再次遣使求和,和亲吐蕃的金城公主也从中斡旋,吐蕃与大唐重修旧好。次年,大唐与吐蕃约定以赤岭为界,并于甘松岭(今四川松潘境内)及赤岭互通市贸。开元二十一年,唐蕃两国在赤岭树碑纪念,双方均派要员参加,数年间再无战事。
开元二十九年(公元741年)冬,河西、陇右节度使盖嘉运玩忽职守疏于防范,石堡城被吐蕃攻占。失去这一重要的战略要点,皇上大为震怒,将盖嘉运一撸到底,从此在历史舞台上消失。
天宝初年,河西、陇右节度使皇甫惟明深知皇上喜好边功,对石堡城更是格外看重。他率领大军几次与吐蕃交手,连战告捷后决定乘胜追击攻打石堡城。吐蕃虽然连连败退,却视石堡城如心头肉,一面命守城将士固守待援,一面整顿各部兵马反击唐军。唐军久攻不下,反遭吐蕃援军围困,死伤惨重大败而回。
皇甫惟明曾劝皇上罢免右相李林甫,两人素有积怨。于是,李林甫借机诬告皇甫惟明与刑部尚书韦坚结党。皇上最是忌讳朝中重臣结交边关将帅,况且韦坚乃太子李亨内弟,加之皇甫惟明与李亨交好。
大唐自开国以来,皇子甚至公主利用手中势力发动政变夺取皇位的事例屡见不鲜。当今皇上身为皇子时,也曾暗中积蓄力量,先后发动两次政变,才被立为太子并荣登大宝。为了防范自己的儿子拉拢朝中重臣,尤其是与边关将帅拉帮结派,积蓄势力后发动政变,皇上设置了不少的禁条,并修建“十王宅”,将长大成人的皇子安置其中分院居住,派宦官负责管理诸王的日常活动。
皇上随即赐死皇甫惟明,韦坚亦被贬谪,后流放岭南,不得善终。
李祎当年攻取石堡城后,时任宰相宇文融担心他影响到自己的地位,自不量力排挤诬告他,其结果是反被皇上怒加驳斥,并将其贬为汝州(今河南省汝州市)刺史。而李林甫曾因得到宇文融的引荐,才得以累职升迁出将入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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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虽是下诏征询攻战石堡城的方法,可明眼人都知道,皇上心中已有定夺。作为边关将领,尤其是领河西、陇右二镇节度使的王忠嗣来说,深知此战的代价与凶险。
自长大成人后,王忠嗣从军入伍,一直征战在北方及西北万里疆防线上。25岁出任河西兵马使,追随兵部尚书、河西节度使萧嵩征战吐蕃,大获全胜后接替王晊出任陇右节度使。32岁时率军北伐契丹三战三捷,出任河东节度使,后调任朔方节度使,率军大败突厥功勋卓著。
王忠嗣写不出比自己年长四岁的李白“汉下白登道,胡窥青海湾。由来征战地,不见有人还”这样的诗句,可他目睹过战争的惨烈与无情;他写不出比自己年少七岁的杜甫“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这样的诗句,但他经历过尸横遍地血流成河的战场。但他知道,自己的每一个决策都关乎数万将士的性命以及他们身后无数家庭的幸福。他常教导部将,当国家安定的时候,将领的职责是抚恤军队,不应凭借国家力量捞取个人功名。
“石堡城地势险要,吐蕃必定举国之力守卫。如果我们以疲惫之师攻打石堡城,必定牺牲数万将士,才有可能攻下来。我觉得是得不偿失,请皇上厉兵秣马,等时机成熟时再攻取石堡城,这是上策。”王忠嗣上奏说。
皇上接此奏章自然是大失所望,颇为不悦。原本就十分忌惮王忠嗣,正愁找不到诬陷借口的李林甫,决定推波助澜并重施故伎。
天宝六年(公元747年),在李林甫及党羽的撺掇下,河西节度副使董延光上奏皇上,主动请缨攻打石堡城。皇上大喜,诏令王忠嗣分兵接应。王忠嗣表面应承,却迟迟不肯派兵支援。李光弼深知原由,决定劝说王忠嗣。那天,二人在河西节度使府后堂内聊了许久。王忠嗣年长李光弼三岁,且是顶头上司,但他们之间的谈话是坦诚的。
王忠嗣刚入伍的时候,经常率轻骑深入敌后侦察敌情。李亨得知后,怕他冒险行事,连忙上奏皇上将他召回。皇上特意下诏要边关将帅保护好他。或许正因如此,他觉得皇上不会把自己怎么样。
董延光损兵折将大败而回后,上奏说是王忠嗣未派兵支援延误战机所致。李林甫借机煽风点火,说王忠嗣在河东节度使任上时曾说,“自幼与忠王同住宫中情同手足,我想尊奉太子。”李亨曾被封为忠王,开元二十五年(公元737年)太子李瑛被废诛杀,次年立李亨为太子。
此话无异于捅了皇上的心窝子。一怒之下,皇上召王忠嗣入朝,罢免一切官职并交由御史台、刑部、大理寺三司问审。三司问审是唐朝审理大案时的最高审判机构 ,大理寺为中央最高审判机关,刑部为中央司法行政机关,御史台为中央最高监察机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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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大家都以为王忠嗣必死无疑,且惟恐避之不及时,接替王忠嗣出任陇右节度的哥舒翰不顾个人安危出面求情。
家境甚好且为人侠义的哥舒翰曾客居长安,却被一个下级军官轻视怠慢,继而发愤励志,前往河西投军,虽有功绩却不得上阵杀敌,十分郁闷。王忠嗣出任河西节度使后,知人善用,提拔哥舒翰为衙将,虽然只是一个低级武官,却是遂了他上阵杀敌建功立业的愿望。
哥舒翰惯使长枪冲锋陷阵,家奴左车身负长刀追随左右,哥舒翰将敌将挑落马下,左车随即上前斩首,主仆二人配合默契成为奇谈。在王忠嗣的举荐下,不到两年时间,哥舒翰就升任为陇右节度副使、都知关西兵马使、河源军使,统帅驻扎在鄯州的临洮军和鄯城的河源军。临洮军一万五千,河源军四千,合计不足二万,却有骑兵九千,为陇右军主力。
可以说,哥舒翰是王忠嗣一手举荐提拔起来的。如果不出意外,凡是这个职位上的人,都会出任陇右节度使。
得知王忠嗣命悬一线后,哥舒翰心急如焚。适逢皇上与杨贵妃驻跸华清宫,下诏接见新任陇右节度使哥舒翰。
哥舒翰英勇善战、为人侠义是一方面,更为重要是情商高。与皇上交谈时,哥舒翰揣摩圣意,每一句话都能说到皇上的心坎上,从而深得皇上欢心与宠信,一连封了好几个官。乘皇上高兴之际,哥舒翰话锋一转提及王忠嗣。
“皇上曾说忠帅乃霍去病遗孤,今后必成良将。忠帅不负皇上教导与期许,屡立奇功威震边疆。”哥舒翰言辞慷慨、声泪俱下地说,“微臣愿请辞一切官职,宁为陇右戍卒,但求皇上饶忠帅不死。”
哥舒翰的说辞终于打动皇上,王忠嗣被贬为汉阳太守,次年转任为汉东太守。然而,王忠嗣的存在,对李林甫来说,犹如一堵危墙高立,以他的才能与战功,尤其是与太子李亨的交情,随时会压倒一切。
天宝八年,王忠嗣暴死,终年44岁,一代名将退出历史舞台。
“将军天上封侯印,御史台上异姓王。”面对皇甫惟明、王忠嗣等将领身死后的汉将凋零,安禄山、哥舒翰等人被委以重任的胡将崛起,同为将门之后、年长王忠嗣三岁且对他仰慕不已的高适感慨万千。
深知圣意的陇右节度使哥舒翰在巩固边防后上奏皇上,欲集结陇右军主力攻取石堡城,请皇上诏令河东、朔方节度使及突厥阿布思部兵马支援。皇上大喜,诏令各路大军集结鄯州,加上陇右调集的兵马合计十万有余。六月,哥舒翰率主力六万三千兵马正面进攻石堡城,其余各部分路阻击吐蕃援军。
吐蕃早已探悉唐军欲攻打石堡城,不仅集结各部军队加强防守,还在石堡城储备了大量的粮食及檑木、滚石等军需军械物资。
哥舒翰派部将高秀岩、张守瑜领兵进攻数日,死伤惨重仍未能攻占。盛怒之下,哥舒翰本想将高、张二人斩首示众以儆效尤。高、张二人不停叩头求饶,以三天为期限,攻占石堡城。
接下来的战斗更加惨烈,驰援陇右的各路兵马奋力阻击吐蕃援军,陇右主力攻打石堡城的战斗更是惨烈无比。虽然唐军如期攻占石堡城,却付出死伤数万人的惨重代价。
“君不能学哥舒,横行青海夜带刀,西屠石堡取紫袍。”同时代的李白如此评价哥舒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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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暑期档热映电影《长安三万里》也提到石堡城,高适追随哥舒翰,亲历石堡城之战。虽然剧情与历史有所偏差,但足见石堡城对大唐政局的影响。
高适渴望建功立业,自然十分仰慕哥舒翰,可直等到天宝十一年(公元752年)秋,也就是哥舒翰攻取石堡城3年后才如愿以偿。经陇右节度使幕府属官田梁丘推荐,高适辞去县尉官职,经长安远赴西北投奔哥舒翰,于秋末冬初辗转河西来到陇右鄯州。哥舒翰知人善用,授高适正八品下左骁卫兵曹,任节度掌书记之职(即哥舒翰的军政机要秘书),人生从此开挂。
石堡城之战后,哥舒翰紫袍加身封赏甚多,子嗣一并得到封赏。
依据唐朝官制,各等级官员的官服颜色是有明显区别的。紫袍为三品官服,乃实职最高官阶,一品、二品均为荣誉性虚职,且多为死后追赠,王忠嗣的从一品太子太师以及李林甫的正一品太尉,都是如此。
哥舒翰以石堡城为前沿阵地,率领大军一路西进,攻占黄河九曲(今青海省海南藏族自治州贵南县、同德县、共和县、兴海县)富庶之地,设浇河、洮阳二郡,遏制吐蕃东进。对哥舒翰更加顶礼膜拜的高适欣然写下《九曲词三首》,用“青海只今将饮马,黄河不用更防秋”的诗句赞颂心中的男神。
此时,怀才不遇的李白对哥舒翰的态度也出现极大转变,写下《述德兼陈情上哥舒大夫》一诗,用“丈夫立身有如此,一呼三军皆披靡。卫青谩作大将军,白起真成一竖子。”来歌颂其功德。同样,壮志难酬的杜甫写下《投赠哥舒开府翰二十韵》长诗,请正在长安出差的田梁丘转交哥舒翰,开篇以“今代麒麟阁,何人第一功”表达自己的仰慕之怀,又以“青海无传箭,天山早挂弓”颂扬哥舒翰的功劳,结尾更是用“防身一长剑,将欲倚崆峒”表达自己投奔哥舒翰的愿望。
战功卓著的哥舒翰一路加官进爵,领陇右、河西二镇节度使坐镇西北,封凉国公、西平郡王、太子太保,成为当朝少有的从一品且手握兵权的要员。然而,位高权重的哥舒翰纵情酒色不知节制,于天宝十四年(公元755年)二月突然中风昏迷,一代豪杰风光不再。
同年十一月,范阳、平卢、河东三镇节度使安禄山起兵谋反,攻城掠地所向披靡。皇上急召哥舒翰率河西、陇右大军东进平叛。吐蕃立即发兵攻取石堡城,从此将战火推向黄河以东,天宝盛世由此终结。